welcome-美嘉体育电影上映前3天,奶奶们在上海路演现场的精彩表演《女人世界》是我的第一部长片。电影讲述了一群70-90岁的华裔女性舞者,再次走向巡演之路的故事。从美国来到古巴,最后回到她们的故乡中国。
一切是这样开始的。2018年,我最初以视觉艺术家的身份去美国驻地,当时提交了一个20世纪演艺史里的华人女性题材的调研。偶然了解到一位先锋的华裔女导演伍锦霞,她一生穿男装,拍了11部电影,其中一部就叫做《女人世界》。
当时就有一个念头,有没有可能再做一个作品,寻找被遗忘的海外演艺界女性档案,结合表演、装置、影像的拼贴,就像我之前的艺术创作。我继续找资料,直到我了解到旧金山曾经有过一个唐人街夜总会,我非常震惊,她们都是谁,我还有没有可能遇到任何人?
我在一本唐人街夜总会的口述史中了解到,现在还有一群活跃着的华裔舞者,我在社交媒体上联系了“都板街舞团(Grant Avenue Follies)”的创办者Cynthia Fong Yee(方美仙)。
我说:“我想去采访你们”。她跟我说:“我们现在不在旧金山,我们要在拉斯维加斯,现在马上要做一场表演。”我当时就惊了,一帮老太太在拉斯维加斯要做什么?我连忙回复,“行,我现在就去拉斯维加斯找你们!”
到了拉斯维加斯,Cynthia跟我说,“圆圆,我们舞团的star of the show,她92岁,她叫Coby,她现在正在大厅那边彩排,咱吃完饭我带你去见她。”
我第一次见Coby就一见钟情,在舞台上,她穿着一身自己做的荧光绿色衣服、戴着自己做的头饰,太美了,很难说那种风格来自于哪儿。仿佛融合了各种各样的美学,中式的、东南亚的、摩洛哥式,层层叠叠。她有非常细的腿,非常好的身材。她很娇小,但是很有力量。
她在舞台上一圈一圈地转,像一只荧光绿色的蝴蝶,每旋转一圈,好像把她整个人生岁月都带过来了,轻轻一回眸,我好像看到很多时空的焦点。她一下台,我就跟着她跑,就像是一个迷妹。
当时我觉得我好像得改一个想法,我必须得拍一部纪录片,才能够呈现这些女性的魅力与生命状态。
Coby的女儿曾和我说,她的妈妈一直是一个很注重隐私的人,曾经拒绝过很多采访。用她女儿的话说,“There must be something between you two”,我相信是一种特殊的缘分,也许恰好Coby来到她人生的一个时间点,让她愿意对我敞开。
我觉得Coby绝对是一个艺术家,她永远活在当下,非常乐观、坚韧、勇敢,富有创造力。
她6岁就爱跳舞,后来费尽心思去求她爸妈,终于愿意一个星期花1块5让她去学跳舞。在当时的美国,各种音乐和舞蹈比如Jazz(爵士乐)、Swing(摇摆舞)影响着她长大。16到18岁,她想作为一个踢踏舞者去找工作,遭到很多拒绝。
后来,一个经纪人就说,你要想表演,你可能得更香艳一点。你得露出你的肩,露出你的腿。她说我不愿意,我更想跳踢踏舞。但是出于很实际的角度,Coby开始走上了她的风情舞之路。
因为美国的排华法案,华人没办法离开唐人街去工作,逐渐产生了餐厅的dinner show(晚餐表演),唐人街夜总会就是这样诞生的。夜总会开场完了之后,先有一个女性舞团,比如兔女郎舞,再下一场是单人秀,Coby就是负责跳hold全场的单人秀。
Coby第一套跳舞的衣服是和她妈妈合作的,一件粤剧风情的外衣,里面是摩洛哥式和拉丁式的套装,后来就奠定了Coby的时尚美学。她说你们想看我的肩,我的腿,那我就多穿几层衣服。
唐人街夜总会是一个很短的文化现象,1960年代末北滩出现了脱衣舞秀,华人不愿意去跳脱衣舞。同时,美国排华法案接近尾声,华人逐渐可以离开唐人街寻找工作。
Coby的舞蹈生涯随着浪潮就算结束了,后来一直给人做服装定制,跳舞变成了一个爱好。
他说,“Coby总是穿着她的小高跟鞋和美丽的衣服,我只有通过拼贴照片的方式,才能和她一起登上山顶”
Coby和Stephen King是在舞池相遇相爱的,Stephen有点像是Coby的迷弟,Coby觉得Stephen跳舞很有天赋,但又嫌斯蒂芬穿得丑,就开始给他们俩做情侣装。后来,他们走到哪儿都是情侣装出镜。
他们的家就像一个博物馆,周围全都是图像与色彩。Coby有一个缝纫室,而Stephen很喜欢拍照片,会在他的工作空间做影像拼贴。
两个人年龄相差将近20岁,Stephen一直有面对死亡的恐惧与焦虑,他知道总有一天Coby会先走。
有一天他喝了点酒,非常感怀,对着镜头说了一番非常令人动容的话。Coby对她老伴的感情过度丰富,经常是有点白眼,但是那个时刻,她玩牌的手停下来了,她在扭头听了。
我觉得拍纪录片很像在打猎,你在等一个被眷顾的时刻,那个场景是这部纪录片的一个神来之笔。
“都板街舞团”是一个成立于2004年的老年舞团,舞团创办者Cynthia(方美仙)是在2014年邀请Coby加入舞团。
Cynthia是一个非常有活力的行动派,她比Coby年轻20岁,经历了夜总会时期的尾声。但是大环境和Coby又不太一样,她一上来就是拎着一个小皮箱,跟着舞团走向世界,到处巡演。
Cynthia一生做过很多职业,开过珠宝店,当过魔术师,是一个社区领袖式的角色。最开始她拉着丧偶的姐妹出来跳舞,2个人变成10来号人,全部都是热爱跳舞的老年女性。
舞团主要是慈善表演性质,她们会去老人院、残障中心、退伍老兵那里跳,希望能够给老年人带去活力与希望,鼓励大家不要天天穿着睡衣待在家里养老。
舞团里的奶奶Emily Chin(黄应英),很典型的大家闺秀,她从小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但家教非常严,她以前穿衣服连脚踝都不能露出来。她说,“怎能想到我到了老年,突然之间可以露出我的腿了!”
开启人生的第二春,永远都不会太晚。年轻人其实也是一样,经常会觉得我这个不能做,那个不能做。因为我结婚了,生孩子了,是个单身,其实都是自己给自己设的限,人应该追逐自己心中所想,做就是了。
整部影片有点像歌舞公路之旅。在美国,我们跟着舞团去旧金山、夏威夷、拉斯维加斯巡演,所到之处,你会了解她们作为一个舞者的过往背景。影片的后半段,奶奶们离开美国,走向一个更大的华人世界,去了古巴和中国,探寻和思考一个时间轴更广的华人身份认同问题。
其实作为一个老人,你会不停地在失去,比如行动力、体力、年轻时候的容貌、朋友。
2016年,奶奶们失去了舞团里4个最好的朋友。但就像舞团的核心理念一样,我们拥有的是此时此刻,今天能跳舞,今天就去跳。今天能打扮漂亮,今天就要化好妆。今天能出发,今天就收拾好行李。
从2018年到今年电影正式上映,这六年我经历了我父亲的离世、Coby的离世,我怀孕、女儿出生,又经历了我得癌症,癌症又康复……人生能有几个六年?
一周之前,Coby还给我发邮件,她说她接到一个荣誉桂冠,但只能在线上举办。Coby和Stephen穿了全装,就在自己家门口的过道上拍了一个视频,我当时还说太棒了。没想到一天半Coby就走了,是败血症。她真的是践行了她的“天鹅之舞”,生命的最后一周还在跳舞。
我有好多遗憾,2019年底,我们影片里的中国之行结束后,我还留了几箱东西在美国,当时想着我休息一下再接着拍,我们计划回俄亥俄州的哥伦布市,也就是Coby出生的地方,还想回一趟她的故乡广东台山看一眼她父亲的房子。但也很欣慰,至少我把她人生最后几年的很多美好时刻留了下来。
度过了很悲痛的一周,我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怀孕了,又震惊又喜悦。我把这个消息告诉Coby的女儿,她当时就哭了。她和我说,“这就是cycle of life,生命的轮回。”
为什么我那么毅然决然地觉得这片子必须得拍?2018年,我爸走之后,我有特别多的痛苦和遗憾。当年我想拍的这一群人,她们岁数很大。如果等申请经费,不知道会等到什么时候。当时只觉得我的账户还有多少钱,得把这件事情做了,我不要再有更多遗憾了。
左起:片尾曲和声陶晨,制片人王小绿,导演杨圆圆,制片人徐筱,监制郭柯宇,尾曲和声赵怡文
拍摄阶段我是拿拆东墙补西墙的钱,自己当导演、当制片、导游、舞团经理。作为一个跨行拍电影的人,我也是在后期阶段才真正进入了电影行业。
到2021年底,我当时快要生孩子了,真的没有钱了,我就豁出去了,决定众筹,生孩子的最后一天还在接受采访。因为众筹,我们也招募到了很多后来加入团队的合作者。
《女人世界》的国内首映是在今年的平遥电影节,我第一次和500个人一起坐在电影院看这部电影,我们的剪辑师唐倩妮就坐在我旁边。
灯光黑下来,我意识到这可能是我人生最美妙的时刻之一。过去两年多,她每个星期来我家的书房看素材,我们关在一个私密的小黑屋里一起工作,那时候我还会胀奶,时不时还要出去喂奶,这几年这部电影终于生长出来了。
奶奶们的生命力一直感染着我。生病的时候,我的化疗从8次减到了6次,心态真的很重要。遇到困境你随着困境往下沉,ok,但是没有意义。你要更乐观地去面对,这也是我跟奶奶们学的。
我相信这部电影传递出来的生命力,是可以跨越代际、跨越国籍。我们想搭起一座桥,无论如何,你还可以Get up and dance(站起来,去跳舞吧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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